【环时深度】社交媒体低龄化加剧，各国如何应对？
【环球时报驻美国、德国特约记者 代宇 昭东 环球时报记者 李萌】编者的话：澳大利亚总理阿尔巴尼斯近期表示，政府将在今年年底前提交关于使用社交媒体最低年龄限制的草案，启动立法进程。澳政府的计划并非个例。随着社交媒体使用低龄化趋势的加强及其带来的负面影响不断显现，不少国家和地区组织已经或正在考虑限制青少年使用电子产品或社交媒体平台的时间和年龄。不过，这些措施并未完全取得预期效果。有专家表示，治理社交媒体应该像治水一样，采取“堵不如疏，疏不如引”的策略。
最担心孩子上瘾后做出格的事
11岁的本尼正在汉堡上初中一年级（德国大部分地区小学为4年制），他的妈妈克劳迪娅有点无奈地对《环球时报》特约记者说，社交媒体已成为他生活的“主线”，每天至少3到4个小时都泡在上面。每天起床后，本尼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社交媒体上的各种留言和更新。平时，他喜欢拍照、录视频，并将其上传到社交媒体。放学回家后，这名学生经常躺在沙发上看视频、玩游戏，甚至可以不吃饭，也不经常与父母交流。
克劳迪娅表示，以前，德国14岁以下孩子通常都会早睡，但现在孩子很少这样做了。作为母亲，她最担心孩子使用社交媒体上瘾后做出格的事情，比如有次本尼参与社交媒体上的活动，录制从一处高墙上跳到一个屋顶平台的视频时不幸跌伤，住院半个月。克劳迪娅坦言，她每天都在检查孩子使用社交媒体的情况，但这样做让孩子很反感。
发生在本尼身上的事情，正在多国青少年身上上演。青少年对社交媒体的广泛使用以及社交媒体使用低龄化已经成为不少国家面临的问题。德国信息技术、电信和新媒体协会今年8月公布的一项研究显示，该国93%的10岁及以上青少年使用社交媒体，且每天在社交媒体上活跃的时间长达95分钟。33%受访的10岁及以上青少年称，他们无法想象没有社交媒体的生活。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去年发布的报告显示，在13至17岁的美国未成年人中，有95%的人在社交媒体上活跃，其中超过1/3的人表示自己“几乎一直在线”。
法国国家信息与自由委员会2023年的调查显示，该国儿童第一次在社交媒体上注册的平均年龄在8岁半左右。据英国《卫报》今年4月报道，英国通信管理局进行的调查显示，该国5-7岁的儿童中38%的人使用社交媒体。英国广播公司（BBC）2023年10月称，在威尔士进行的涉及3.2万名7到11岁儿童的调查显示，大多数孩子现在都拥有智能手机，几乎一半的儿童每周或每天都会使用几次社交媒体。
今年9月，世卫组织发布名为《关注欧洲、中亚和加拿大青少年社交媒体使用和游戏情况》的报告。该报告调查了欧洲、中亚和加拿大44个国家和地区的近28万名11、13和15岁的青少年。结果显示，青少年近年出现社交媒体问题的比例从2018年的7%升至2022年的11%，另有12%的青少年面临沉迷游戏的风险。2022年，11%的青少年表现出社交媒体使用不当的迹象，他们难以控制自己的使用行为并引发负面后果，而这一数字在2018年为7%。
虽然使用社交媒体能帮助青少年拓展眼界、丰富社交圈子、增强沟通能力等，但很多专家认为，过度使用社交媒体会影响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而且社交媒体成瘾问题在这一类人群中越来越严重。据新加坡《联合早报》报道，社交媒体可能造成焦虑，影响睡眠质量，并导致人们相互攀比、降低自尊心，这类后果在青春期女孩中尤为严重。其他影响也包括饮食失调和抑郁症长期持续。有研究显示，每天使用社交媒体超过3个小时的青少年心理健康会受到不良影响，如患抑郁等心理疾病的风险将增加一倍。此外，儿童可能在使用社交媒体时面临网络霸凌。
《环球时报》驻美国特约记者发现，一些社交媒体上经常会有网红发起各种危险和极端的挑战，比如前两年有网红怂恿其他人去偷安全标牌和破坏公共设施，还有人开车耍杂技故意碰撞路人、在超市故意把牛奶等商品砸在地上等。记者在纽约地铁上还见过年轻人一边骚扰流浪汉一边拿手机拍摄，八成还是为了发到社交媒体上博眼球。这些人通常在介绍中称自己为“喜剧演员”。
年龄限制+算法禁令
为保护青少年，限制社交媒体的使用年龄是不少主流社交媒体企业以及国家的办法。例如大部分主流社交媒体禁止13岁以下的孩子注册和使用。法国2023年通过一项法律，要求社交媒体核实用户的年龄，并在征得15岁以下用户父母同意的情况下才能允许这些孩子注册。如果不遵守该规定，社交媒体企业或被处以最高相当于其全球销售额1%的罚款。
采取与法国类似措施的国家还有西班牙。该国法律规定，14岁以下未成年人不能自行注册社交媒体账户，未成年人在使用信息服务时必须征得父母或监护人同意，且网络公司应在技术可行的情况下确保授权的真实性。希望采取类似措施的还有澳大利亚以及英国等国政府和政党。澳大利亚广播公司10月4日称，澳总理近期致信地方官员，要求他们协助设定使用社交媒体的最低年龄。英国科学、创新和技术大臣凯尔在接受BBC的采访时表示，自己对在英国引入类似的限制持开放态度。德国最大反对党基民盟/基社盟议会党团也呼吁制定相应的规定。该党欧盟数字政策发言人布兰德尔告诉德国《世界报》：“我认为像法国那样的年龄限制是必要的……需要有法律依据来强制社交媒体企业确保（其用户）最低年龄为13岁。”
美国多个州也开始推动立法，增加未成年人访问社交媒体的难度。去年3月，犹他州成为美国首个立法限制未成年人使用社交媒体的州。由州长考克斯签署通过的两项法案SB152和HB311规定，社交媒体允许18岁以下用户注册之前必须取得其父母的同意；父母可以全权访问孩子账户的内容；平台应对未成年用户默认开启宵禁模式，禁止他们在晚上10时30分到早上6时30分之间使用社交媒体等。这两项法案原定于2024年3月1日生效，随后推迟到10月1日。不过，去年12月，脸书母公司“元”（Meta）、“字母表”（Alphabet）公司等企业组成的美国互联网行业团体“网络选择”将犹他州告上联邦法庭，指控这两项法案违宪，最终导致这些法案胎死腹中。面临同样遭遇的还有阿肯色州、俄亥俄州等地的相关法案。
社交媒体成瘾的一大原因是这些平台通过算法向用户推荐视频内容和商品，而这往往被视为伤害未成年人心理健康的主要因素之一。据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报道，欧盟通过的《数字服务法》禁止社交媒体向儿童投放个性化广告，这些平台还需要提醒青少年在使用社交媒体时休息并禁用自动播放。印度去年夏天通过《个人数据保护法》，要求在父母同意的情况下，社交媒体公司才能收集孩子的数据，并禁止它们推送针对未成年人的定向广告。在巴西，数据保护法强调对儿童数据的特别保护，包括同意分享个人数据。
一些国家还计划从“根”上减少青少年使用社交媒体的时间。据法新社报道，从今年秋季开始，法国将实行一项名为“数字暂停”的计划。180所11岁至15岁学生就读的法国中学将要求学生进入学校时上交手机。这项试行计划涵盖了5万多名学生，目前正在实施中，可能从2025年开始在全法范围内推广。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长聘副教授蒋俏蕾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近年来，我国推出并制定了很多未成年人网络保护的法律法规。社交媒体企业也应负起责任，为青少年提供专属内容，培养其健康的使用习惯。同时，企业的责任不应理解为与企业的发展或商业利益相冲突。事实上，现在面向青少年群体特别优质的内容和服务，特别是专属的内容和服务是很匮乏的，而且有非常大的需求。
不是只设置“青少年模式”那样简单
不管是社交媒体企业还是一些国家的政府，其提倡的年龄限制做法效果并不尽如人意，青少年可以通过谎报出生日期的方式轻易绕过限制。据欧洲新闻网今年4月报道，法国亲子和数字教育观察站总裁兼创始人罗麦表示，执行年龄限制的措施并不容易，比如要求用户提供身份信息验证才能登录一些网站的做法，被法国数据管理部门以存在泄露隐私的风险而拒绝。
为了更好地识别用户在注册社交媒体账号时提供年龄的真假，有人提出可以使用人工智能，通过评估用户的个人资料信息、其发布的帖子以及与其他用户的互动，以此评估用户是否是青少年。如果人工智能系统评估用户为青少年，将把其自动转为青少年账户。据德国电视一台报道，一些社交媒体未来将推出青少年账户。这些账户将限制能在应用程序中联系青少年的人以及他们在应用程序中看到的内容。
不过，德国执政党自民党将社交媒体年龄限制政策视为“社会政治向数字时代的屈服”，并指出“如果我们不从13岁起就开始学习媒体技能，我们就无法真正提高青少年对社交媒体的敏感度。”蒋俏蕾表示，社交媒体上的青少年保护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简单的年龄限制措施效果有限，主张禁止他们接触社交媒体平台的方法并不现实，因为数字化媒体已经深入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许多学生在中学时期被禁止使用手机，但一旦进入大学他们拥有了手机后，可能会因为缺乏自我控制而出现报复性使用的情况。治理网络，无论是针对青少年还是更广泛的群体，都应该像治水一样，采取“堵不如疏，疏不如引”的策略。
德国柏林互联网政策学者诺尔曼对《环球时报》特约记者说，鉴于社交媒体的普遍存在，在早期阶段引导青少年正确使用该工具非常重要。目前，德国及欧盟倾向于对社交媒体企业施压，让其进行自我监管，并让家长和学校传授青少年正确使用社交媒体的技能。
上述青少年账户较为类似国内社交媒体的“青少年模式”。蒋俏蕾认为，在社交媒体上打造这一模式的理念是好的，但显然不是设置一个入口就完了。该模式应该是一个为青少年专门打造的空间，提供他们感兴趣且有益的内容，让他们在那里找到志同道合的同龄人，让他们进入社交媒体后主动进入该模式。“青少年模式”的构建应该邀请青少年参与，让他们有归属感，这样他们才会愿意主动进入并长时间停留。此外，应该通过标签和提示来引导青少年，提醒他们注意潜在的风险。同时，也要鼓励他们参与网络内容的创作，这样不仅可以提高其媒介素养，还可以丰富网络内容，形成积极的网络文化。
“就像以前人们担心电视机一样，现在担心社交媒体也不能过度。”诺尔曼认为，要让青少年学会在数字世界中安全、独立地活动，最终把使用社交媒体当作一种技能，以应对未来的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