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时深度】感受“光鲜德国”25年来的变与不变
【环球时报综合报道】编者的话:东西德统一后,德国给人留下“光鲜印象”:一半的国土面积和人居环境掩映在绿荫之中;规则和制度与人们的日常生活融为一体;出门有奔驰、宝马,回家有博世、西门子;孩子们轻松架起鸟窝,养老院中的老人向路人摇手致意……但近些年,德国人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越来越多:年轻人不再愿意去学老手艺,工匠精神谁来传;火车晚点、飞机罢工,“德国不准时”常被人诟病;尽管德国是欧盟最大经济体,但又总被国际媒体议论成“欧洲病夫”……那么,真实的德国究竟是什么样?“欧洲新媒”总编辑范轩旅居德国刚好快满25年,应《环球时报》编辑之邀,他在本版新推出的“亲历者说”栏目中将自己观察到的“光鲜”德国的变与不变娓娓道来。
从“德国邮政为德国”到“现在不是有中欧班列嘛”
上世纪最后一年的那个隆冬,我拖着一个超重5公斤的行李箱从法兰克福转机去季羡林先生曾生活、学习过10年的小城哥廷根。那时网络也不发达,只想着“从发展中国家到发达国家”留学和生活肯定不容易,于是行李箱里装满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现在,从中国来德国学习的孩子已很少有人这样做了。
旅行途中,邻座是位博学而健谈的长者——一位每年来德国访学3个月研究梵文的教授,他与我有着相同的目的地——哥廷根大学。当我问他“梵文是东方学术,为什么要到德国来研究”时,他笑眯眯地告诉我,读过季羡林的《留德十年》就能知道德国在学术领域的地位有多特殊。正如书中所描述的,哥廷根大学的图书馆历史久、规模大、藏书多,见证了“德国梵学之盛”,也让德国学术界引以为傲。
从哥廷根这座宁静的“大学城”开始,我在图书馆一尘不染的书架旁读书,在医学院彻夜长明的自习室自学,在食堂外的草地上同当地人躺卧交流……我带着一双年轻中国媒体人的眼睛观察、感受,进而熟识了德国。当时的德国可以说在政治、经济、人文、科教等各个层面都表现得非常成熟。有德国朋友说,这才是“真正的德国”,符合所有人对东西德统一后的预期:国家经济强大、百姓生活殷实、科技发达、农工繁荣。像我这样连德语都不会的外国留学生,也可以享受免费的大学教育。我居住的是面积12平方米、有独立卫浴的学生宿舍,如果不在门上贴写有德语“请勿打扰”的纸条,就会有保洁员按时来收拾房间。当时每月99马克的房租,约合人民币400元,我只要通过一个周末派送广告传单,或在餐馆打工便可轻松赚到。作为名副其实的“欧洲火车头”,25年前的德国给我的印象是制造业扎实、出口坚挺、物价尚可、福利丰厚。
在留学生时代,我一直保持着与国内亲人的通信。在哥廷根这样偏小的城市里,邮筒也随处可见,着急的话还可以到邮局办理,服务很不错。当时德国邮政在电视广告中不断重复“德国邮政为德国”的广告语,让我印象很深刻。
前不久,我受人之托给国内寄点东西,问当地朋友是否有“网上下单、上门收件”的业务,朋友们异口同声地说:“你想多了,还是去邮局吧。不过,不少邮局都关门了。”果然,离我住所近的两家邮局都歇业了,等到按地图找到一家小邮局时,发现门口排出去至少有20米长的队伍,不少人手里拿着包裹在酷暑中等候。终于轮到我,当我问是否能寄航空件到中国时,柜员说:“为了环保,德国已取消航空邮件。”再问怎么办时,对方答道:“现在不是有中欧班列嘛!”
在中国,传统信件已经用得越来越少。但在德国,各种尺寸、颜色的信件还是塞满各家邮箱,有银行对账单、电话公司通话单、税务局契税单、保险公司新产品介绍等。德国人或许觉得,有封实实在在的信函拿在手里才更踏实吧。
不过,近日我在德国《世界报》读到一篇文章,题目是《“更多的钱,更差的服务”——评新邮资计划》。文章说,德国邮政宣布将国内每封平信邮寄价格从0.85欧元上涨至1欧元,可是收费越来越高的同时,服务却越来越差,网点也越来越少,德国邮政门店前经常会有顾客在露天里长时间排队,许多消费者对此很是不满。德国邮政对涨价合理性的解释是:工资上涨、能源更贵以及车辆设备的持续投入。
其实,德国邮政面临的困境就是德国一些传统企业处境的缩影。除涨价外别无他法,但路终究是越走越窄。
列车常晚点,但“河里的鱼虾必须有生存权”
德国人以严谨著称,但列车晚点却成家常便饭。回想20多年前刚到德国时,列车晚点的现象并不像现在这样频繁。即使根据德国铁路系统的统计方法,只要列车到站时间不晚于时刻表6分钟,就可以被视为准点,但还是没能拯救准点率。德国铁路公司的数据显示,2022年和2023年长途列车准点率分别只有65.2%和64%。
德国铁路大规模晚点,表面原因是经常性的维修施工和人员罢工。数据显示,到2023年底,约75%的长途列车不得不因施工而减速行驶;仅2023年德国列车司机工会就运作了4次全国性大罢工,罢工期间约有80%的长途列车被取消。我在德国出行,还遇到过乘务人员工会、工程人员工会组织的罢工。因此,每次乘坐德铁出行,我都会做好列车晚点或被取消的心理准备。
“各种社会规则束缚着人们的手脚,让很多德国人失去了以往的创造性和想象力。铁路、邮电、交通、物流、通信等重要基础设施没有大规模的资金投入,在吃老本的情况下负重前行,效率不高,服务质量堪忧。”德国商人盖特·兰斯向我道出了德国列车晚点的深层原因,也表露出对一些社会现象的不满。兰斯是汉堡名品街区一家箱包专营店的老板,主营代表着“德国制造”和“德国工艺”的日默瓦(RIMOWA)、万宝龙(Montblanc)等知名品牌产品。生意最好时,兰斯在机场和市区开过数家门店,员工有五六十人,按德国标准也是家“大企业”。但去年我们再次见面时,兰斯说他已放弃了自己打拼多年的产业,并表示:“压垮我的并不是疫情带来的顾客减少,根本原因是德国偏执的政策、下行的国际声望、束缚手脚的各种规则、变得低下的生产效率……”在商海中打拼多年的兰斯发起牢骚:“较高的社会福利已让德国财政入不敷出,联邦和州政府便征收一系列高额税收,加重了企业负担。”他还担忧地说:“如果德国继续排斥外国投资者、新技术,那么很多行业就会缺乏新动能、新机会。”
说到外国投资和新技术,让我想到20多年前,德国地铁里埋头看书读报的人很多,而现在基本都是在刷手机。受益于华为、中兴等中国通信企业的多年运营,德国的通信基础设施有了不小的改善。过去,在我居住的德国第二大城市汉堡市中心附近,手机信号常常只有一两个格,但这几年情况明显改善。曾在中国学习的德国人罗曼对此感悟颇深,他表示:“如果一直待在德国,我会以为世界上的互联网速度就是这个样子。”近日,有关德国政府和该国移动网络运营商原则上同意到2029年逐步将中国通信企业的技术和零部件从该国的5G无线网络中移除的消息,也让很多德国民众感到不理解。
“金牌榜排名第十,东西德统一以来的最差成绩。”巴黎奥运会结束之际,德国广播电台等媒体这样反思道,毕竟从2000年悉尼奥运会开始,德国基本都是位列金牌榜第五六位。一些人认为,教练员负担过重、薪水过低,体育经费不足等都是原因。
此外,德国民众的婚育观念也在发生改变。在经济、政治、社会等各种因素影响之下,很多德国人现在都是“不结婚,不离婚,不生娃”。以德国联邦统计局日前发布的最新数据为例,2023年德国离婚数降至1990年两德统一以来的最低值。同时,登记结婚的数量也下降至1950年以来的次低水平。2017年德国同性婚姻合法化后,同性结婚率、离婚率都在上涨。8月3日,有25万人在汉堡市参与“同性恋大游行活动”。一个还未成年的德国小女孩对我说:“虽然我未成年,但我是同性恋者,就应该有追求伴侣、共同生活的合法权利!”
小女孩的话让我意识到,德国虽然面临诸多现实问题,但保持“政治正确”依旧是其国内政治和社会中“严肃且崇高”的主题,使得大家都不得不小心谨慎。举例来说,汉堡港作为德国最大港,近年来遇到发展瓶颈,需拓宽挖深水道才能进出大型船只。但很多德国人反对这样做,原因是“河里的鱼虾必须有生存权”。
“如今的德国已经不够‘德国’了!”
因新冠疫情等原因,有一段时间我在国内生活。2023年6月准备回德国前,一些人提醒我:“你考虑的不该是没剪自家草坪遭邻居投诉的问题,而是回德国后买不到食用油!”还有人聊到俄乌冲突和对俄制裁导致俄罗斯能源、粮食供应减少时说:“这两年,德国的暖气费、热水费飞涨,有的食品价格翻了几倍,你都知道吗?”
回德国后,尽管在超市购物时已有心理准备,但粮油和副食品价格的变化还是令人咋舌,油、盐、米、面、蛋、奶、肉都涨了钱。为确保不是误判,回家后我将购物小票与3年前的超市广告相比较,发现同一食品价格变化幅度最小的都涨了一倍,多的涨了两三倍。今年4月的数据显示,在欧盟最大的经济体德国,奶酪价格比一年前上涨了近40%,土豆的价格上涨了14%。
除了物价的变化,德国人对制造强国传统产业的“变与不变”更是在意。许多德国人会把“德国”作为一个标准,如果一件事不符合这个标准,就会被认为“不德国”。我邻居的父亲彼得·施密特是一家车企的技术工人,老人在与我交谈的过程中感叹:“如今的德国已经不够‘德国’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汽车制造业是德国的强项和骄傲。但现在呢?德国这些年只在接收难民、外国移民方面有些动作,其他各方面都在原地踏步,甚至退步。”俄乌和中东地区的持续冲突也影响到德国的经济和民生,让昔日“养尊处优”的德国百姓有了更强烈的焦虑和不安全感。
旅居德国快25年,我观察到的这个国家的变与不变仅供大家参考。变,朝着什么方向?不变,又是在守什么?我想德国人自己更关心这个话题,也更想知道答案。汉堡一位很少出国的德国厨师问我:“如果我的香肠、腊肉卖到中国去,中国人会喜欢吗?”(范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