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时深度】孟加拉国：“南亚奇迹”背后有“令人生畏的挑战”
【环球时报驻巴基斯坦特派记者 程是颉 环球时报记者 陈子帅】编者的话：“孟加拉国如今在发展中国家中有着一席之地。但我怀着难以言表的悲痛告诉你们，今天，这一切都化为灰烬。”8月13日，孟加拉国前总理哈西娜在她辞职后发表的首份公开声明中这样说。孟加拉国这个曾经被称为“无底篮子”的国家，多年来其实保持了相当不错的经济增长。因为所处的地理位置重要，孟加拉国也成为一些大国争相合作的对象，国际地位不断提升。与此同时，该国在独立后经历了几十次政变，民众不满情绪上升。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个曾被称为“南亚奇迹”的国家不断出现政治动荡？孟加拉国的变化又会对地区局势产生什么影响？
从结构性问题到深刻的政治分歧
“我们承受着失去亲人的所有痛苦和折磨，怀着这样的记忆，唯一的目的是让孟加拉国受难人民的脸上露出笑容。”在13日发表的声明中，哈西娜用自己在1975年8月15日政变中失去父母兄弟等亲人的经历，试图表达对在近期国家动荡中失去亲人的孟加拉国民众的同情。她表示，民众和政府此前努力的积极成果已开始显现，但因近期的骚乱“化为灰烬”。
哈西娜关于孟加拉国建设成果的说法并非没有依据。据孟加拉国《每日星报》以及日本《日经亚洲评论》等媒体报道，这个1972年独立的国家，曾被上世纪70年代美国时任总统尼克松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称为“无底篮子”。自独立以来，孟加拉国一直“以悲剧而闻名”，包括“令人痛苦的贫困”和自然灾害等。
不过，经过几十年的发展，该国已被誉为“南亚奇迹”。在过去50多年里，孟加拉国经历了显著的经济转型，从世界最贫困国家之一发展到2015年的中低收入国家。如今，该国经济规模超过4400亿美元，预计到2026年孟加拉国将退出联合国最不发达国家名单。孟加拉国独立后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不到100美元，而在2022财年，这一数字跃升为2688美元。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09年至2022年，孟加拉国人均GDP增长率达285%。同一期间，印度的人均GDP从1097美元增长至2411美元，增长率为120%。无论从增长速度还是绝对数值上来看，孟加拉国的经济发展情况明显优于南亚地区主要国家。
孟加拉国近乎实现了1.71亿人口的粮食自给自足。此外，马来西亚马来亚大学学者马苏德此前在孟加拉国《达卡论坛报》上发文称，从2000年到2016年，孟生活在国家贫困线以下的人口比例从48.9%降至24.3%，这意味着超过2050万人摆脱了贫困。世界银行的数据显示，孟民众的预期寿命从1972年的46岁增加到2022年的74岁左右。
“友好的外交政策：孟加拉国经济发展的催化剂。”孟加拉国拉杰沙希大学公共管理系教授潘迪此前在《达卡论坛报》上发文，称自独立以来，孟加拉国政府遵循的外交政策都基于“对所有人友好，对任何人都不怀恶意”的理念。孟加拉国通过外交手段处理了棘手的国际关系，与大国维持友好关系，并促进了经济增长。孟加拉国企业通过与中国公司的合作，提高了当地在许多领域的能力。因为享受普惠制待遇，孟加拉国的货物可以免税进入欧洲市场。作为外汇的主要来源，向中东的劳动力出口帮助孟加拉国经济蓬勃发展。孟加拉国还巧妙地利用了外国援助和发展倡议，以改善其经济前景。
不过，多家媒体和研究机构提醒，在孟加拉国好看经济数据的背后，是令人生畏的挑战，包括结构性问题和深刻的政治分歧。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所此前发文称，孟加拉国面临的经济结构性挑战包括通胀高企（2023-2024财年为9.73%，为2011-2012财年以来的最高水平），以及该国经济对出口的重度依赖。印度《第一邮报》等媒体近期表示，孟加拉国成衣制造业占其出口总收入的83%，该行业解决了大约400万人的就业，其中75%是女性。成衣制造业依赖出口，极易受到外部冲击的影响，而新冠疫情和俄乌冲突使得孟加拉国面临的外部经济环境恶化。
孟加拉国青年失业率也令人担忧。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所称，该国18-24岁人口的1/5，即1800万人，既没有工作，也没有继续接受教育，这就导致公务员职位配额制度成为该国近期动荡的导火索。
美利坚大学国际服务学院研究孟加拉国问题的专家萨贾德对澳大利亚“对话”新闻网评论说，这个南亚国家近期的政治动荡有着更广泛的政治背景。在哈西娜的统治下，孟加拉国实现了经济增长，但这并没有转化为更广泛民众的福祉。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南亚研究中心主任刘宗义认为，当前孟加拉国国内主要矛盾是少数商业和工业利益集团与孟加拉国广大民众之间利益分配的矛盾。
位置重要，地缘政治意义突出
几十年来，发生起伏的不仅是孟加拉国的经济，还有该国的国际地位，而这一切都源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
孟加拉国位于南亚次大陆东北部的恒河和布拉马普特拉河冲积而成的三角洲上。东、西、北三面与印度毗邻，东南与缅甸接壤，南临孟加拉湾。据《每日星报》报道，印度5个邦与孟加拉国共有4000公里的边境线，因此后者有潜力促进印度东北部和中部之间的更大融合，而这是印度对孟加拉国特别关注的原因之一。此外，孟加拉国是连接南亚和东南亚的天然纽带，因此东南亚国家联盟和南亚区域合作联盟这两个贸易集团之间的任何区域协调都必须包括孟加拉国。
孟加拉国拥有孟加拉湾12个港口中的3个，即吉大港、蒙格拉港和帕亚拉港。美国“外交学者”网站称，孟加拉国在孟加拉湾的地理位置使其具有地缘政治意义。美国地缘政治学者卡普兰认为，21世纪的“全球力量格局将在印度洋显现”。作为印度洋沿岸国家，孟加拉国为其他国家在南亚和印度洋拓展网络提供了重要的跳板。
“孟加拉国在印太地区日益重要。”据孟加拉国《每日星报》等媒体报道，孟加拉国因为其地理位置重要，成了美国、印度、日本和澳大利亚等国印太战略的焦点。
“美国希望达卡成为其印太战略的一部分。”《达卡论坛报》报道称，2023年1月，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南亚事务高级主管、海军少将劳巴赫和美国国务院南亚与中亚事务助理国务卿唐纳德·卢先后到访孟加拉国，与该国官员等举行一系列会谈。劳巴赫还表达了对达卡加入美国印太战略的希望。2020年10月，当时的美国副国务卿比根邀请孟加拉国加入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对话”机制。比根强调，孟加拉国将是华盛顿在印太地区工作的重心之一。
孟加拉国实行平衡外交，这使得美国试图用“民主大棒”让达卡服从。2021年12月，美国对孟加拉国精锐准军事部队快速行动营及其军官等实施了制裁，理由是他们“侵犯人权”。近期孟加拉国发生骚乱后，一些美国议员敦促对孟加拉国前政府官员实施制裁。哈西娜日前表示，自己被赶下台的原因是她拒绝将圣马丁岛交给美国，从而阻止了“美国在孟加拉湾获得战略优势”。
日本也在拉拢孟加拉国。据《日本经济新闻》2023年4月报道，日本近10年加速援助孟加拉国。自2015年起，日本7年间共向孟加拉国提供1.65万亿日元（约合人民币802亿元）的贷款。日本援助孟加拉国，一是为了孟加拉国的市场，二是为了遏制中国影响力的扩大，而相关布局正在进行之中。岸田文雄政府此前提议，将计划于2027年投入使用的马塔巴里港作为从印度东北部通往孟加拉湾的出入口，构建新的产业价值链。
由于历史和地理位置的原因，印度对达卡的关注相较于其他国家只多不少。2017年、2021年、2022年，两国领导人在互访的过程中，签署了几十项合作协议和谅解备忘录。“德国之声”曾直言，印度在“讨好”孟加拉国。该媒体援引分析人士的话称，印度对孟加拉国的关注是由3个关键目标驱动的，包括使达卡成为印度“东向行动”政策的中心、在遏制该地区激进势力方面进行合作，以及遏制中国影响力。
孟局势生变，印度成最大输家？
8月8日晚，由经济学家尤努斯领导的孟加拉国临时政府在达卡宣誓就职。“临时政府能否带领孟加拉国走出‘黑暗时代’？”卡塔尔半岛电视台称，许多人对此表示怀疑。有分析人士称，孟临时政府面临的主要挑战之一是维护法律和秩序。该国近期发生混乱，哈西娜领导的人民联盟成员的房屋遭到袭击，被认为与哈西娜关系密切的少数印度教徒的房屋也遭到零星袭击，警察普遍缺位，近期学生在达卡繁忙的街道上管理交通就是明证。专家们对于临时政府是否必须在执政后90天内举行选举也缺乏明确认识。
半岛电视台等多家媒体认为，印度很可能成为孟加拉国此次政治动荡最大的输家。新德里与孟加拉国人民联盟关系密切，甚至被形容为“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了该党的篮子里”。孟加拉国局势生变后，印度需要重新与达卡的其他政治力量进行接触，包括希望上台执政的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与此同时，印度将不得不担心一些安全风险，包括孟加拉国反印情绪日益高涨，以及难民跨境涌入的可能性。从更大范围来看，印度在周边地区的影响力不断减弱。
孟加拉国政权更迭对整个美国的印太战略有何影响？美国智库威尔逊中心南亚研究所所长库格尔曼在接受孟加拉国媒体采访时表示，从短期来看，哈西娜突然下台留下的不确定性影响了美国的印太战略，因为美国及其盟友对下一届政府的战略方向并不了解。哈西娜政府此前发布了《印太展望》文件，巧妙地平衡了多国在印太地区的利益，而孟加拉国临时政府在这方面有什么计划尚不得而知。
库格尔曼认为，孟加拉国作为大国竞争场的地位不会改变，美印等国都有强烈的动机参与并保持其在孟加拉国的影响力。达卡将欢迎这种接触——尽管它将面临与哈西娜政府同样的难题，即在大国竞争加剧的情况下如何成为一个不结盟国家。
复旦大学南亚研究中心副研究员谢超还告诉《环球时报》记者，当前孟加拉国政局动荡，美国和印度在地区事务上的关系日益微妙。哈西娜政府下台之后，如果反对派能掌权并快速稳定局势，那将有助于美国扩大在南亚地区的政治影响力，但是这样一来，孟反对派也必将面临来自印度及孟国内亲哈西娜政治派别展开的激烈竞争。美印干预孟加拉国内政，必将激发孟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这种反印和反美的民族主义情绪可能引发美印更强力度的干涉，孟加拉国相对稳定的经济发展环境势必需要较长时间才能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