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武堂：奇形怪状的飞翼，怎么就成了轰炸机的未来？
2022年12月2日，也就是不久之前。
位于美国加州诺格公司的42号厂房区人头攒动，全副武装的大兵们尽力维持着秩序，但这并不能阻止沸反盈天的呼喊声打破寂静的夜空。人们所讨论的焦点，是厂房里那个幕布掩盖着的庞然大物，那是人类航空之路上新的结晶，也代表着极致的暴力美学。
当气势磅礴的音乐响起，地上的射灯齐射出科幻的淡蓝色灯光，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屏息凝神，只见得幕布被缓缓揭开，一个造型酷似外形飞行器的“大蝙蝠”展现在了眼前。
这只“大蝙蝠”的名字叫作B-21，是美国所研发的新型战略轰炸机，号称在系统架构、网络技术、隐身能力等方面均有突破……它是否真有这般厉害，尚不好下定论，但从外形上来看，B-21和二三十年前的B-2如出一辙。
这对于一生痴迷“飞翼飞机”的约翰.诺斯罗普而言，算是个最好的告慰了。
绘图员的野望
实际上，当大家面对B-2、B-21时之所以会觉得它们科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其设计太过不同寻常。这种名为“飞翼”的机型，或许是自1903年莱特兄弟发明飞机以来，关于航空器最为大胆的想法：它去掉了包括机身、引擎、尾翼等一系列会产生阻力的重要部件，只留下一对功能齐全的巨大翅膀。
纵观人类航空史，历史上拥有一颗“删繁就简”的心，提出过此种设想的人并不在少数，苏联切拉诺夫斯基、德国霍顿兄弟的故事无不充满传奇，也值得我在之后的文章里细细讲述给大家。但在今天，我要讲述的是一名美国的传奇工程师：约翰.诺斯罗普。
他是迄今为止，在“飞翼”这条路上走的最远的人。
1895年，约翰.诺斯罗普在美国新泽西洲的纽瓦克出生，随后于加州的圣巴巴拉长大。作为一个生长在世纪之交的美国大男孩，诺斯罗普成功搭上了“经济腾飞”这辆快车，在21岁时获得了一份令人旁人羡艳的高精尖工作：洛克希德飞机制造公司的绘图员。
绘图员的工作虽略显枯燥，却激发了诺斯罗普对于航空工业的兴趣，图纸上那一道道充满几何美感的线条，常常令他陷入思考、沉迷其中。
不过，这种醉心科技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随着第一世界大战爆发，作为适龄青年的诺斯罗普响应号召上了战场，加入了美国陆军通信兵团。
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一战时期这种将科研工作中送上战场的行为，是人类文明发展中的大不幸。但幸运的是，如炼狱般残酷的一战并没有夺走诺斯罗普的性命，那整整六个月的戎马生涯，反倒是给了他一段对未来极为重要的经验。
相比于那些习惯“拍脑门做决定”的工程师而言，像诺斯罗普这种既懂理论知识，又有实战经验的人，是国家不可多得的一笔财富。
1923年，他加入了业界驰名的道格拉斯飞机公司，并作为项目工程师参与到“道格拉斯环球巡洋舰”的设计中。
这是一架伟大的飞机。
1924年3月17日，四架“道格拉斯环球巡洋舰”载着美国陆军航空勤务队的飞行员们，从加州圣塔摩尼卡的机场中起飞，在经历175天的飞行后，有三架降落在了终点西雅图，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环球飞行的壮举。
这些创造了历史的飞机，现存于芝加哥的美国航空航天博物馆
那年，诺斯罗普29岁。
风华正茂的年纪便功成名就，诺斯罗普的人生是值得他人羡慕的，但这一切对他而言只是个开始。作为一个“飞翼爱好者”，他迅速将精力投入到了飞翼机上面，并在1929年勉强造出了属于他的第一架：X-216H。
我之所以用“勉强”一词，是因为X-216H不太纯粹：它并没有完全摆脱传统飞机结构，屁股后面还带着一对垂直尾翼。
诺斯罗普和它的飞翼机
但不管怎么说，这条路总算是踏上了。
不仅如此，诺斯罗普的事业也迎来了接连不断地上升。
三年后，在航空巨擘唐纳德.道格拉斯的支持下，他创立了自己的“诺斯罗普公司”；十年后，他所设计的N-1M飞翼飞上了天空，充分证明了其理论的可行性；十二年后，它的飞翼设计获得了军方的支持。
为什么一个诞生才十年的大胆设计，能这么快被美国军方所采纳呢？
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得先知道当时的世界上发生了什么。
美军的“秘密武器”
1941年春，纳粹德国的版图已经扩张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北边占领了挪威，南边占领了南斯拉夫首都贝尔格莱德，东边打到了苏联的边境地带，西边拿下了法国，正准备跨过英吉利海峡拿英国人开刀。
希特勒侵略的步伐如此之快，让一直奉行孤立主义的美国坐不住了。尽管它们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轰炸机编队，但无论是当时的B-17还是B-24，其航程都不可能做到从美国飞到欧洲再飞回来。
纳粹德国巅峰时期的版图
这意味着，一旦失去英国这个战略支点，美国的这些轰炸机便会全成废物，再也无法对纳粹德国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所以，美国人必须得搞一架作战半径极大的新型洲际轰炸机。
如果按照传统的设计思路，新型轰炸机的大小势必要比当下大2~3倍，这样才能载着一大堆炸弹和油料飞行。我们且不论造价和性价比问题，就凭它那庞大的体型和缓慢的速度，飞到欧洲上空就等于给德国飞行员送铁十字勋章。
二战时期的德国空军王牌众多
正当美军上下陷入焦头烂额之时，诺斯罗普拿出了他的飞翼计划。
按照他的设想，如果打造一台靠螺旋桨作为动力的飞翼机，那么它便能比传统飞机升力更大，阻力更小，这能使其在升限、速度、航程等重要指标上获得亮眼的数据，飞越半个地球将炸弹扔到德国人头上也不是不可能。
这种名为XB-35的飞翼轰炸机，由四台28缸“巨黄蜂”发动机提供动力，其翼下的6个炸弹仓能够携带1万磅炸弹，还配备有20挺遥控机枪用来对抗敌人的战斗机偷袭，将其称为“飞行怪物”毫不为过。
如此优异的性能不仅极大的激发了美国军方的兴趣，在41年和42年接连签下订单，就连当时的《纽约时报》都报道称：“也许飞翼飞机将主宰整个军事、商业和私人飞行领域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事实证明，他们的宣传报道出现了偏差。
诺斯罗普的第一架XB-35本来计划在1943年交付，但当时它的航程和速度都没能通过测试，需要再做进一步改良。再加之英国这个盟军在欧洲的桥头堡，并没有像当初料想的那样落入纳粹德国之手，所以美军轰炸机可以从英国起飞完成轰炸任务，对洲际轰炸机的要求变得不是那么迫切了。
虽然暂时用不上了，但诺斯罗普和军方都未放弃这个颇具潜力的项目。
1946年6月，第一架XB-35的原型机腾空而起，以惊人的姿态顺利通过了美军的各项测试，在航空业内引起了轩然大波。
它太帅了，不是吗？
彼时，《纽约时报》的记者再次出来为诺斯罗普站台，他们在文章中宣称 XB-35能够“携带更多的炸弹，比历史上任何飞机都飞得更远、速度更快”，并且“速度超过当今大多数战斗机”。
这一次，记者们成功搞了个大新闻。
从他们的字里行间，无数心系未来的航空航天爱好者看到了未来飞行器的模样，称赞诺斯罗普和其飞翼设计的文章汗牛充栋，各类时尚杂志也开始频频出现有关搭乘“飞翼客机”进行旅行的畅想。
这种影响甚至一直持续到电子游戏出现之后的年代，无论是在当初的《彩晶打击者》里，还是后来的《皇牌空战7》中，那些造型霸气的飞翼机BOSS身上，都或多或少带有一些诺斯罗普XB-35的影子。
《彩晶打击者1945》里的飞翼机BOSS
不过，在艺术方面的意外收获并不能改变什么，设计起草于1941年的XB-35放到战后根本不合时宜。各类喷气式飞机的出现为航空史开启了一个新的篇章，而诺斯罗普也必须得因时制宜的做出改变。
已经与二战失之交臂的诺斯罗普，不愿再次被时代抛弃。
经过一整年加班加点、夜以继日的改良，在XB-35基础上换装八台喷气式发动机的YB-49正式亮相，尽管这么一改会使飞机的航程打个对折，但YB-49理论上仍可凭借着速度和可靠性追上时代的步伐，并赶超现役的所有轰炸机。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1948年6月5日，美国加州穆洛克干湖试飞基地里，五名试飞员怀着激动的心情，驾驶着刚刚交付的YB-49飞上了天空。然而没过多久，目击者们就看见天空中的这个大翅膀翻滚着失去了控制，然后一头栽在了下方的莫哈韦沙漠中，机上的五名试飞员全部罹难。
起飞时的YB-49
关于这次事故的原因，诺斯罗普指责试飞员的操作超过了飞机的设计极限，而美国空军则认为YB-49的操控特性过于奇怪。
可不论真正原因如何，作为设计师的诺斯罗普都难辞其咎，他必须拿出个像样地说法，才有可能拯救自己的发明。
壮心不已
命运，终是没给这位天才机会。
或者说，给诺斯罗普的机会已经用完了。
杀死比赛的人叫做司徒尔.赛明顿，是美国的第一任空军部长，它自二战结束后便奉命“将战后飞机生产力变得合理化”。
相比于激进而大胆的诺斯罗普，赛明顿的观点更为保守，他一直以来都对诺斯罗普设计出的“怪物”嗤之以鼻，而康维尔公司按照传统思路设计出来的大家伙：B-36轰炸机，则更加符合他的胃口。
B-36“和平缔造者”是世界第一大的战略轰炸机
所以一直以来，赛明顿都想把诺斯罗普公司与康维尔公司合并，可为了飞翼付出了半生心血的诺斯罗普又岂会答应？在双方多次交锋无果后，赛明顿撂下了一句狠话：“如果不这样做，你会后悔的。”
有权有势的赛明顿，当然不是说说而已。
目前有一种传言是，当时测试YB-49的试飞员们为了不让其过关，在赛明顿的授意下，故意无视诺斯罗普公司技术人员的警告，进行相当剧烈的机动飞行，这才导致了机毁人亡的惨剧。
司徒尔.赛明顿
我们且不论这种传言的真实性如何，至少不能将锅全甩到赛明顿的头上。因为按照今天的眼光来看，在那个没有电控设备的年代，要靠飞行员手动控制八台发动机，显然是天方夜谭。
灾难过后，诺斯罗普也曾想过发明一种装置来进行补救，但彼时计算机还没有诞生出来，想要直接发明飞控系统几乎不可能。
更何况，赛明顿根本不会给他时间。
在美国总统杜鲁门下令大幅削减1950财年的国防预算后，赛明顿给诺斯罗普打来了电话，正式告知他YB-49项目将在1949年1月彻底取消。
但颇具戏剧性的是，仅仅一个月后，YB-49还参加了在首都华盛顿安德鲁斯空军基地举行的大型航展，并在国会大厦上空留下了一道惊人的弧线，为包括总统杜鲁门在内的政府官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飞过国会大厦的YB-49，成为了这架飞机的谢幕演出
杜鲁门甚至还表示：“我觉得这太棒了，我们应该买一些”。
然而，总统的垂青并没能挽回飞翼机的命运，就像《华盛顿邮报》所报道的那样：“诺斯罗普 B-49 是一款飞翼飞机，吸引了最多的关注。显然，大多数国会议员并不知道这架外形古怪的飞机的订单已被取消。”
1952年，杰克·诺斯罗普57岁，心灰意冷后从公司退休。
杰克·诺斯罗普的高瞻远瞩，是只属于远视主义者的悲哀
次年，包括XB-35和XB-49在内的飞翼机被全部拆解变卖，史密斯尼学会提议拿出一两架保留在博物馆的意见也被空军断然否决——司徒尔.赛明顿做事做的太绝，这也成为了人类航空史上的一大遗憾。
自那以后，飞翼在便彻底淡出了历史舞台，B-47、B-52这种传统布局的轰炸机凭借着优异的性能、不错的可靠性以及可以装载核弹的能力，为空军撑起了门面，成为了现代“三位一体”核打击能力的重要一环。
至于杰克·诺斯罗普，则终其一生都没能实现它的梦想……吗？
参考资料
Jack Northrop——wikipedia
What Happened To Flying Wings?——Mustard
Jack Northrop and the Flying Wing——John T. Correll
Tag Archives: Northrop YB-49 Flying Wing——Bryan R. Swopes
Jack Northrop’s Flying Wings——Terence C. Gannon
得偿所愿
1980年的一天，85岁的杰克·诺斯罗普突然接到了诺斯罗普公司的邀请，去参观一架正处于研发过程中的秘密飞机。当他看到这架飞机和它的YB-49外形如此相似时，因中风早已无法说话的他眼含泪水，挣扎着拿起了笔，在纸上写下一句话：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上帝让我多活了25年”
一年后，杰克·诺斯罗普安然离世，将梦想交到了后人手中。
晚年的杰克·诺斯罗普
1989年7月17日，诺斯罗普.格鲁曼公司的B-2“幽灵”轰炸机完成了首飞，它不仅凭借着新兴技术解决了当年令杰克·诺斯罗普大为头疼的飞控问题，更是彰显出了飞翼机那出类拔萃的隐身性能。
如今，美国新一代B-21轰炸机也已亮相，它和B-2一样采用了飞翼造型。尽管那张被无数军迷所牵挂的幕布揭开之前，说“飞翼机是未来战略轰炸机的发展方向”还为时过早，但美国人至少探明了这条颇为重要的发展道路。
诺斯罗普的毕生夙愿，终于得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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