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情画意乐韵展,绿水青山千秋驻
7月初今年夏季音乐节节目发布,便令人满怀期待——一来是此前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引发了“火出圈”的媒体热议与学术研讨;二来因为这部交响音诗《千里江山》在上海世界首演,能有幸于现场临响见证,在疫情以来的当下,尤为令人珍惜。
著名作曲家赵麟历时一年创作完成的这部交响音诗《千里江山》,由中国音协交响音乐联盟余隆主席倡导,全国各地23支交响乐团联合委约,它的题面和灵感来源正是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千里江山图》。虽说是国宝名卷,却出自于北宋晚期一位少年画家王希孟之手。据研究表明,《千里江山图》以庐山为摹本,以彭蠡为原型,可谓取法自然,寓情于景。得宋徽宗亲自指授,天才希孟这幅“只此一卷”却“青绿千载”的绢本山水图卷,整体布局宏远、笔法设色精微,不仅充分体现出“咫尺千里”之趣与“艳而不俗”的美学品格,更是通过山河锦绣来寄寓疆域辽阔、国运昌盛的政治意象。
不出所料,作曲家赵麟依图作乐,谋篇布局,规划出六个乐章来呼应图卷的六个部分,并为乐章配上了典出于中国唐宋诗画名篇的正副标题,又安排六种独奏与独唱形式为不同乐章“随类赋彩”:笙、琵琶、二胡、钢琴、笛箫、民族女高音,既在听觉上强化了声音的中国民族色彩,又与世界性的交响乐语言融于一体。然而,原本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体裁称谓“交响音画”却被意料之外的“交响音诗”所取代。这或许是作曲家乞灵于画作,又试图突破并超越画作、将画意诗情寄寓于丝竹管弦的音乐意向所在。根据作曲家自述可知,序乐章“云飞起,楚天千里”奠定了全曲气象开阔、雄伟壮丽的主题基调;此后的“水云溶漾”“月壑松风”“千叠浩荡”“峥嵘曙空”与终乐章“万山入海”,诗画标题则暗示出乐章之间的音韵声况与动势情态。犹如那幅山水长卷一样,交响音诗《千里江山》虽然宏阔绵延,却仍属于单一主题的艺术作品,因此既要兼顾不同部分间审美趣味的差别,又要持守主题思想的一以贯之,这种结构法则与审美旨趣,同样也非常古典。不同艺术形式间通过创造性转译,在反复折叠并不断展开的时空流转中彰显出历史的厚度与文化的深度。
相比题画诗印与名家题跋更让人心动的是,交响乐的诗性直观,可以不假借任何外力,自律地沁入人心。于是,现场没有动用数字化多媒体视听结合的方式来分散听众对音乐自身的专注力,而是仅靠舞台上悬挂起一段没有专设灯光的仿真图卷来明示音乐会主题。交响音诗《千里江山》在结构上呼应了画作的章节分段,在管弦乐音色上辉映了山水长卷中熠熠生辉的青绿设色。石青与石绿这两种名贵的矿物质颜料,色泽纯然,耀目却不夺人。作曲家在管弦乐中把它们调配成绚烂辉煌的铜管与温婉柔润的木管,构成了作品主要的音响色彩与听觉焦点。弦乐更像是勾勒景物线条轮廓与空间绵延中荡漾着气雾光影的绢帛底色,虚虚实实,若隐若现。独奏乐器又仿佛是自由穿梭于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之间的微观景致,亭台楼阁、小桥渔舟、瀑布流泉、飞鸟行人,丰富而别致。它们没有喧宾夺主,而是与管弦乐一同化于浩然天地之间。象征着高洁品格与士人精神的古琴音乐,在这里幻化成了笙与管弦乐协奏的“酒狂”主题,谐趣盎然。琵琶独奏文武双全的技法展现,“弹指”间策动了乐章内部的速度对比与情势张力。如果说慢乐章主要用来表现平缓开阔的水之意象,那么快乐章则更适合表现山之意象。在钢琴与乐队的铿锵交驰与大开大合中,全满音量与强势声场给予那座傲然耸立、赫赫显耀的最高峰以至高的威望与荣誉。最终,民族女高音在箫笛与乐队的伴随与烘托下,吟唱孟浩然的《彭蠡湖中望庐山》,从淡然平和的“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到撼天动地的“势压九江雄”“峥嵘当曙空”,诗韵与声歌点明了全曲的主旨大意,也将江川湖海、山峦叠嶂的祖国自然风光,水墨青绿、诗情画意的中华传统美学,以及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中国哲学精神,在“乐和天地”的交响音诗《千里江山》里统一了起来。
从首演的现场表现来看,整部作品在音乐形式上多舒缓抒情,少激越哀愁,显然与它被预先设定的题材内容与品位格调相一致。不得不说,在疫情后复出的上海交响乐团能够在观众面前以如此高质量完成这部作品的世界首演,实属不易。尤其是青年指挥家孙一凡临危受命、不负众望,既完成了他个人衣锦还乡后的首次登台演出,又率领这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职业交响乐团奏响了新作品的首演,同时还兼任第五乐章的钢琴独奏,与其他经验丰富的独奏家与歌唱家形成良好的舞台默契。
古者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千里江山》在第13届上海夏季音乐节的世界首演虽然已经落幕,但这部交响音诗的千里之行,也才刚刚起步。
(孙月 作者为上海音乐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