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玩家的回家之路:小山、父亲和PSP
小山有个习惯,喜欢蹲着吃饭。
蹲的地点是在自家饭店门口,不光他蹲,他饭店的伙计也蹲。
两个人都高、都黑、都胖,一个蹲在门左边、一个蹲在门右边,像是年画上的门神。
说是饭店,其实就是个卖面条的门面房。饭店有三张桌子,桌子颜色和筷子一样,黑黢黢、油腻腻,这倒显得面条特别白皙,卤子格外鲜艳。
小山蹲着吃饭,一是习惯,二是手段。习惯是在家养成的,手段是在外学会的。
小山的饭店门脸小、不起眼,客人稍微一多,就堵住了门。堵住了门,就堵住财源,其他客人会选择其他饭店。
于是“提高客人的点面速度”,变成当务之急,解决办法就是“蹲”。
每逢中午,小山都会端着大碗来到门口,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慢悠悠的一蹲。大碗里盛着3-4样卤子,有荤、有素、有红、有白。小山一边吸溜面、一边吧唧嘴,筷子弄的饭碗叮当作响,引路人侧目。
一侧目,生意就来。客人会指着小山的碗说:“也给我也来这样一碗,辣子多放!”。于是点面速度提高了,财源通顺了,小山也就高兴了。久而久之,“蹲”从习惯,变成了制度、变成了手段。
但今天中午例外,小山没有蹲,更没有吃饭。
他手里捧着个psp,正坐在门口玩游戏。
PSP
突然改变习惯,叫做一反常态,一个人一反常态,说明心里有事。
小山的事是件小事——回家,但回家要和父亲见面,小事就变成了大事。
和父亲见面,其实也不算大事,了不起和他不说话,吃顿饭、住一宿就行,但明天是父亲的生日,意味着必须说话,还要说好话。
于是“说话”变成了“没话找话”;于是小事变成了大事,大事变成了难事。
小山此时正在犯难,犯难的时候玩游戏,必定被游戏玩。小山已经已经连输三局,草薙京让八神庵锤的鼻青脸肿,出招时的嚎叫,听起来像是在骂街,这让小山更心烦。
伙计怯生生的看了一眼小山,一边将饭碗递到小山面前,一边哼哼唧唧的说要请个假,去见老同学。小山听见之后,接饭碗的手便停了下来。伙计又重复了一遍,哼哼唧唧变成了扭扭捏捏。
“挣钱重要还是同学重要?你看着办!”小山嚷了一嗓子。
嚷完了,痛快了。小山钻进了厨房,把伙计、饭碗、psp统统晾在了外面。
当客人只剩1个的时候,小山才想起吃饭,面条已经凉透,但小山还是呼噜噜的往嘴里刨。
此时伙计正在摘菜,攥着一把韭菜慢吞吞的,像是在烧香。一只苍蝇停在韭菜的残骸上,伙计没有驱赶,而是伸脚去踩,一踩就是啪啪俩下。
小山叹了一口气,递给伙计100块钱,说是让他把钥匙带上,早去早回。伙计愣了一下,连忙说我有钱、我有钱,小山鼻子哼了哼,将钱放在了韭菜上。
“对了老板”伙计突然站起身来,然后手伸向裤兜:“你的psp刚忘在外面,我给你拿回来了。”
姐姐
黑色的psp、1000的型号、白色的挂机绳。
这个psp旧了、挂机绳黑了、屏幕也花了,像是姐姐的眼睛。
psp是姐姐送的,但小山从前不喜欢姐姐。姐姐白,像他妈,小山黑,像他爸。但姐姐无论黑白,爸妈好像都喜欢,小山无论干什么,爸妈好像都不喜欢。
小山那时觉得,大概讨父母的喜欢,也有个“先来后到”,姐姐比他大7岁,爸妈对她的喜欢,也就大7倍。
但姐姐喜欢小山,特别喜欢的那种。
小山小的时候,姐姐会突然把发卡别在小山的头上,大声地喊“呀,谁家的小闺女,多俊!”;
再大一点,姐姐会突然扳住小山的脖子,神秘地问“说,有对象了没?姐认识不?”。
每次弄的小山一个大红脸,他爸他妈就在旁边笑。
他爸他妈最开心的,还是逢年过节。每到这时,姐姐都会收拾屋子、整理猪圈,不让任何人插手。
于是他爸他妈会就穿戴一新、满村子乱转。别人问他们为啥出来,他爸总会佯装生气的回答:“嗐!没办法么,闺女在家收拾,啥都不让我俩干!”
小山也想帮忙,姐姐每次都同意。姐姐知道小山和爸妈没话,就让小山留在身边。通常是姐姐搬张椅子,让小山坐好,让他盯着鸡和狗。但鸡和狗很听话,小山就整理自己的卡片。
卡片是小山自己买的,用平时的零花钱。
这些卡片是小山当时的宝贝,除了特别要好的同学,谁都不可以摸。姐姐打扫屋子的时候,小山就把卡片的人物故事,一个个到讲给姐姐听,姐姐“嗯嗯”的答应着,还附和着小山说“好厉害、好厉害。”
这个“秘密”还是被爸妈发现了,那次小山他爸给了小山一耳刮子,说小山“不上进”;他妈叹了一口气,说小山“浪费钱”。小山哭了,边哭还边顶嘴,姐姐一把小山拉到了门外,摇晃着小山的胳膊说:
哭啥?姐喜欢,姐以后给你买,姐以后给你买。
美术老师
小山锁好门,提上包,直奔汽车站。
包里装着两瓶酒、三条烟,都是上个月买好的,他爸喜欢的牌子。不是逢年过节,汽车站人不多,只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在玩耍,他们手里也拿着卡片,一包包、一摞摞、一沓沓,比小山那时的卡片多多了。
小山看见这种情况,扭身就走。他以前经常碰见这样的孩子、这样的卡片。对小山来讲,这些孩子不是再玩卡片,而是折磨卡片,抽一张、瞅一眼,要么哗的一下扔掉,要么嚓的一声撕开,然后满地都是卡片的残肢断臂。
小山当时没搞清楚:到底是卡片变了,还是孩子变了。
后来见得多了,小山就想通了:是钱不值钱了,是人心变了。
小山一直没变,变得时候,他已经不喜欢卡片。
他那时只收集两种卡片,要么拳皇、要么街头霸王。之所以收集这俩种,是因为小学的美术老师,但美术老师没教他收集卡片,只教会了小山认识卡片人物。
那时美术课少,特别是到了期末复习,美术课经常被“语数英”替代。于是美术老师经常一个人画画,在傍晚没人的时候。
老师有时画神情庄重的女人,有时画斗志昂扬的男人;有时画在黑板上,有时画在废纸上。小山那时住校,常常能看见这样的画,黑板上的画,老师用1小时画完,5分钟擦去;废纸上的画,有时就送给小山。
收集的画多了,小山和美术老师就熟了。
美术老师却不太教小山画画,而是给小山各类杂志看。小山对美术杂志不感兴趣,却对电子游戏的杂志有兴趣,那是小山第一次知道了“拳皇”,第一次知道了“街头霸王”。
在此之前,小山玩过“拳皇”和“街头霸王”。
那是镇上唯一的游戏厅,需要姐姐蹬上自行车,往返两个小时,才能到达。在此之后,小山知道了这些人物,知道了人物就对游戏的感情更深,就更加想去了。但机器还是那么少,人还是那么多,姐姐却越来越没空。
于是卡片就成了解药,每次收集一张新的卡片,掏出来、看一眼、摸一下,就跟玩过一次游戏一样。
美术老师后来辞职,不再当老师,成了市里的一名会计。
小山后来经常去拜访他,还在他家吃过饭。俩人常常聊到从前,包括学校的往事,以及辞职的原因,美术老师他说不是因为学校条件差、更不是因为没前途。
“那是为个啥?”小山问。
美术老师拍了一下小山的手,然后指了指胸口:
呆在那里,这里发闷。
瘸子姐夫
小山现在也发闷,不是胸口,而是全身。
他下车的时候才下午5点,意味着他可以回家吃晚饭。
但吃饭是小事,找话是大事,所以小山不想回家吃饭。他觉得自己失策了,应该明一早动身,才是明智的选择。
小山这时想起了姐姐,姐姐家就在镇上。但小山也不想去姐姐家,因为姐夫。但意见归有意见,和回家相比,对姐夫的意见只是小事。于是小山根据印象,一路摸到了姐姐的小区。
他知道姐姐会在家,姐姐是家庭妇女、姐姐没工作。
这个小区小山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姐姐结婚,不得不来;第二次是他爸让给姐姐送羊腿,还是不得不来。小区门口有条“步行街”,但一直没铺砖头,于是街道和尘土混在一起,“步行街”便没有尽头的脏了下去。
小山敲开了门,开门的是姐夫。姐夫像前年一样满脸堆笑,一把把小山拉了进来。小山这才发现姐姐并没在家,而是回小山家了。至于理由心照不宣,姐夫也没询问“小山为何不直接回自己家。”
不咸不淡的几句话后,小山在沙发上坐定,他手里攥着一瓶可乐,茶几上放着刚开的一包香烟。小山看着姐夫在厨房忙碌,他不并不打算帮忙,他知道平时都是他姐做饭,因为姐夫是个瘸子。
小山不歧视瘸子,但小山接受不了,自己的姐夫是瘸子。
他至今没搞清楚:这个给自己做饭的瘸子,是如何变成追求姐姐瘸子、最后又成为自己姐夫的瘸子。
瘸子是因为得病,怪不得他,但一个瘸子变成了姐夫,就得怪他。小山后来又埋怨姐姐,没有姐姐的同意,哪儿来的瘸子姐夫?
姐夫对小山很好,psp就是姐夫卖给他的。据姐姐说,姐夫为买这个东西,专门跑了两趟市里的电玩店咨询,就怕买错了。但得psp是小,失姐姐是大,小山从没对姐夫说过谢谢,小山觉得是姐夫心里有愧,补偿一下罢了。
两人吃过饭后,各自休息。第二天小山起了个大早,这是他开饭店养成的习惯。姐夫听见了动静,又钻进厨房要给小山煎俩个荷包蛋,小山说了句“别麻烦”,便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临走的时候,小山留了1000块钱。放进姐姐梳妆台最左边的抽屉,一面镜子的下面。
“糊涂蛋”
小山估摸了一下时间,伸手拦了一辆黑车。
他不想做公交车到村里,因为熟人太多。车是面包车,罐头一样挤满了各色男女,唯一相似的,就是一坐到车上,大家都掏出手机玩。
小山不太玩手机游戏,一是因为手机不行、二是因为不喜欢。手机不行可以换,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小山觉得手机游戏要么太闹腾,动不动就相互对骂;要么就是太费钱,玩一个月的花费,能抵得上一个伙计半个月的工资。
车上的人却不管这些,游戏声此起彼伏,喊杀一片。小山觉得无聊,想玩psp,但他觉得有点儿不合时宜,于是摸了几次又放回了兜里。
车在村口停下,人家却只收了一半儿的钱。小山笑了笑没有拒绝,因为他发现这司机脸熟,大概从前见过面。其实人家不是和小山熟,而是和小山他爸熟,他爸曾经在村口开过饭店,周围十里八乡挺有名气。
挺有名气不是因为饭菜好,而是因为他爸人好:客人吃饭不算零头,而且可以赊账。
周围的相亲其实不怎么到饭店吃饭,除非请客。
但一请客人就多,人一多就要喝酒、一喝酒特别要面子,一要面子钱就不够。
每到这时,小山他爸总是大手一挥:“零头不算咧”;要是人家还是面有难色,他爸就趴在人家耳边说“下次下次”。总之,给足了请客人的面子,所以人家下次请客,还选小山他爸的店。
店里不要零头,就得从别处找回来;这里可以赊账,就得从别处补账。
小山他爸的做法,是立刻把唯一的伙计辞了,他爸觉得天经地义,因为他有儿子,他有小山。
于是小山给他爸打工,说是打工,其实就是洗菜剁肉、打扫卫生。
小山他爸教过他炒菜,但小山一脸的不耐烦,小山他妈也教过他如何招揽顾客,但小山就是没兴趣。
小山的兴趣在于画画,画的都是游戏里的人物,而且一闲下来就画,一画好几个钟头,客人都说他画的好,虽然不明白他到底画得是啥。
一次店里满座,画却没画完,小山就把椅子当桌子,蹲在角落画。他爸急了,一个耳刮子就抽了上去,把画撕了还不算,又跟着呛了一句:
和你姐一样,都是糊涂蛋!
那时姐姐刚刚出嫁,跟着瘸子姐夫单过了。小山非常伤心,把瘸子姐夫骂了一千多遍。骂是骂了,但都是在心里骂的。心里骂不算骂,因为都是跟自己作对,别人听不见。
于是他爸骂完小山,小山就炸了。他把围裙一扔,直接跑出饭店。小山说他当时浑身打颤,血液直往嗓子涌,他想去镇上找姐姐,但他不想看见瘸子姐夫,去镇上的路又太远。
后来小山被他爸找到,在铁路下面的涵洞里。他爸黑着脸没说话,只是打着手电,把小山从头到尾、从上到下照了一遍。小山回到家时,他妈做的扯面刚出锅,他爸一边帮他捞面、拌面,一边对他说:
肚子重要还是画画重要?你看着办!
父亲
小山到家正好晌午,一进家门,他就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好笑的是一闻味儿,小山就知道饭菜和去年一模一样;好气的是他爸,小山发现他爸已经喝迷糊了。
但他爸没觉得自己迷糊,像任何一个喝迷糊的人一样。小山他爸正站在灶台边指指点点,做饭的是姐姐,正有些不知所措。
看见小山回来,大家没有太大反应,姐姐说了句“赶紧帮忙”,他爸就立刻走出了厨房。小山他妈正忙着洗菜,盯了小山好一会儿,小山说了句“我来吧”,就抢过手里母亲手里的菜。
饭菜上桌、白酒倒满,已经快一点了。像往常一样,他爸首先开始数落起姐姐来。从“最近过的如何”,到“什么时候要娃”都和去年一样,小山知道下面的节目,是姐姐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说“祝爸爸生日快乐”。
小山觉得无聊,他知道主角不是他。小山想玩psp,但发现已经没电了。
但小山错了,他爸没再说姐姐,而是突然滑到他身旁,像条刚刚游到岸边的鱼:
“那啥,你啥时候带来?”
小山眨巴了一下眼睛,表示不知道“那啥”指的是啥。
姐姐笑得直不起腰,拍着小山的脑袋说“爸说的是你媳妇啊!”
小山说“没想过这事儿,我倒现在连对象都没有。”
小山他妈这时笑了,小山他爸却没笑,看了小山一眼:
“这个事情怨爸,不怪你。当初要是继续让你画,大概早就有了。”
末了,他爸又揉了揉酱红色的脸,扭过头冲着姐姐说:
“还有你,下次也把那啥一起带来。”
那天小山喝了很多酒,以至于包都没机会打开,给他爸的生日礼物,统统忘了送。
决定
第二天一早,他爸他妈把他送到车上,并叮嘱小山如果不想回,就在姐姐家住几天。
一坐到车上,姐姐就问了小山一个问题,让他很是费解:
你知道为啥,我能和你姐夫过到一起?
这个问题很是唐突,小山又一次没反应过来。姐姐停了一下,帮小山整了整衣领:
爸整天说你,妈也整天说你,就你姐夫说我。说我辛苦了,说我受罪了,他和我一直有话说,感觉一辈子都说不完。
酒醒之后、回到城里,小山决定了两件事:
1、要单独请姐夫吃顿饭;2、明年要早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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